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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過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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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夜,窗外下起了雨,雨聲打在出租屋陽臺的鐵皮頂棚上當當作響。

十六歲的弟弟樂遙還在客廳看電視,周洛陽開門進來時,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掛鐘。

“回來這麽早嗎?”樂遙滿懷希望地問道,“談得怎麽樣?”

“還行。”周洛陽沒有告訴弟弟相親的飯局,下午只簡單地交代,出去談生意合作,順利的話,古董店不久後就能重開。

他走上前去,從輪椅上抱起弟弟樂遙,解釋道:“比較順利,對方說,回去再考慮下。”

樂遙示意他看茶幾上鋪著的幾張紙,答道:“給你做的資料都沒帶。”

“腦子裏都記得。”周洛陽笑道,橫抱著弟弟,進了浴室。

租來的房子浴室很小,所幸至少有個破舊的浴缸,周洛陽拉上浴簾,在浴缸裏鋪好一次性塑料紙。

“自己洗嗎?”

“嗯。”

周洛陽於是搬了張椅子,守在浴簾外出神,等弟弟洗澡。

“今天有人給家裏打電話了。”樂遙在浴簾裏說。

“什麽?”周洛陽忽然警覺起來,心想是催他還錢的嗎?這麽快就找到家裏了?

樂遙答道:“接起來以後沒聲音。”

周洛陽嗯了聲,說:“下次直接掛了,多半是推銷。”

樂遙說:“學校給我發了郵件,問我還需要什麽東西。”

周洛陽答道:“晚上我去回覆。”

樂遙咳了幾聲,不小心嗆了點水,周洛陽便拉開浴簾,幫他洗頭。水面上現出他孱弱的肩膀與手臂,以及周洛陽略鎖著的眉頭、擔憂的五官倒影。

樂遙已經十六歲了,因為殘疾,較之同齡人更瘦小,終日在家待著,也顯得更白皙,一米七的個子,只有九十三斤。

半身不遂的病患在國內生活,不像在國外般便利。有時周洛陽甚至在發愁,讓他回國念書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。

當初考慮到,較之生活的便利,也許有家人陪伴,對小弟來說才是最迫切的,畢竟現在他們已經是彼此唯一的家人了——而更重要的一點是,經濟情況不允許。父親留下的遺產,付不起弟弟在國外念書的學費,而周洛陽眼下,則連養活自己都成問題。

“不順利嗎?”樂遙忽然說。

“什麽?”周洛陽與杜景重逢以後,始終有點走神,與弟弟對視的一刻,明白到自己的心事都寫在了臉上,是以笑了笑,解釋道,“沒有。”

樂遙說:“爸爸以前說,與人合夥就像結婚一樣,覺得不合適就別勉強,應當還有別的機會吧?”

周洛陽明白樂遙所想,解釋道:“不是因為合夥,只是怕你去上學不方便。習慣你在身邊,突然去上學,總覺得空落落的。”

樂遙嗯了聲,說道:“老師們都很熱心,我能照顧好自己的,何況我總要學會獨立生活。”

周洛陽沒有接這句話,脫了上衣,將渾身濕透的弟弟抱起來,放到椅子上為他擦身,換上睡衣,說道:“店裏的事你別擔心,有眉目了,明天我沒事,帶你出門玩去,回來以後,還沒在市裏逛過呢。”

樂遙點了頭,撐著床邊,從輪椅吃力地挪到床上去,周洛陽則自己進浴室收拾,洗澡。

熱水順著他的頭頂灑落,在他肩背不明顯的肌肉線條上匯聚,順著腰間深邃的線條流淌而下,浴室裏的落地鏡蒙著一層白茫茫的霧。

周洛陽擦了幾下鏡子,凝視鏡中的自己,濕透的頭發擋在眉眼前,與五年之前仿佛毫無改變。再想起猝不及防所見的杜景。

“我叫杜景,‘休傷生杜景死驚開’的‘杜景’。”

周洛陽自言自語道。

窗外的雨越下越大,就像他與杜景認識的第一天。

那天暴雨傾盆,臺風幾乎要將宿舍樓刮倒,周洛陽獨自來到這陌生城市報到時,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幹的。

他卷著一陣水汽撞進了寢室,裏頭一個高大的人影當即上前,幫他把門關上,窗門在暴風下瘋狂作響,隨著那人將門一關,世界終於安靜下來。

“窗關不住,”那男人說,“穿堂風會吹開。”

周洛陽松了口氣,說:“今年臺風太厲害了。”

“我第一次碰上臺風,”男人隨口道,“刮一整天了。”

周洛陽倚在寫字桌前,狼狽不堪,全身都在往下滴著水,與這男人對視,一眼瞥見了他鼻梁前橫過的,那道深邃的疤。

長得很帥,如果沒有這疤痕的話。周洛陽心想。

繼而視線轉向他的雙眼,彼此稍一點頭。

接下來的數年生活,就要與這個人共同度過。

“周洛陽,”周洛陽自我介紹道,“‘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’的洛陽。”

“杜景,”那男人也自我介紹道,“‘休生傷杜景死驚開’的杜景。”

周洛陽聞言十分驚訝,又側頭看了杜景一眼,笑了笑。杜景沒有太熱情,拉開椅子,依舊坐在書桌前,戴上耳機,只當他不存在。

果然是個安靜的人……周洛陽簡單收拾東西,背對杜景,脫了T恤後,忍不住回頭看了杜景一眼,只見杜景正在低頭看一本書,表情是冷漠的,在這冷漠中,眉眼之下的那道傷痕尤其顯眼。

周洛陽爺爺的一位老朋友是本校的教授,來報到前周洛陽給他打過電話,教授的研究生弟子問他對寢室和室友有沒有什麽特別要求,周洛陽的回答是:脾氣好,安靜,互不幹擾就行。

於是系裏把他分到了聽瀑樓603。後來周洛陽才知道,聽瀑樓的學生寢室不多,大部分都是教職工子女,或是有特別要求、特別招呼的人。

換句話說,杜景在分配寢室時,也是找了家裏關系的。

聽瀑樓的環境很好很安靜,可這也太安靜了點,宿舍裏一片死寂,窗外唯有風雨聲,看來室友是個脾氣相對比較孤僻的人。

周洛陽洗過澡,擦幹凈頭發,看見弟弟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,便為他蓋好被子,關了燈。

想起與杜景最先認識那天,周洛陽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臉上的傷痕,其次則是這個室友十分沈默。

可惜了,周洛陽覺得如果杜景沒有這道疤,憑他的身材與長相,足夠上時裝雜志封面。從前是,現在當然也是。

在包間裏驟然再見杜景時,周洛陽差點以為他已從自己的生命裏就這麽徹底消失了。

可為什麽他會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?這些年裏,他都經歷了些什麽?

周洛陽從冰箱裏拿了盒酸奶,嘆了口氣,插進吸管,喝著回了房間,往床上一躺。

匆匆見面,又匆匆離別,杜景甚至沒有給他留一個聯系方式。周洛陽知道杜景一定還在生他的氣,也在生他自己的氣,這場氣,足足生了三年。

時間對別人而言可以解決一切問題,但對杜景來說不會。

他的病是不是更重了?

周洛陽在黑暗裏的床上翻來覆去,腦海中盡是今天杜景的模樣,他似乎比三年前又長高了點,也變得瘦了。

初次見面時,他們就像兩個客氣的陌生人,周洛陽甚至未來得及與他熟悉,數日後,軍訓開始了。

杜景念自動化,周洛陽念機械,兩人不在一個連隊,不過周洛陽偶爾會隔著操場看到他——穿著軍裝,個頭最高,站最後一排的就是。休息時周洛陽朝他揮手,吹口哨示意,杜景有時朝他看過來,卻沒有任何回應,只遠遠地看他一眼。

周洛陽註意到,杜景與他們班上的人幾乎不說話,休息時也冷淡地獨自坐在一旁發呆。

“喝可樂嗎?”周洛陽走過去,遞給他。

杜景於是冷漠地點點頭,接了過去,看了眼手裏可樂,忽然掏出盒煙來,遞給周洛陽。

“你怎麽知道我抽煙?”周洛陽十分驚訝。

“你身上有煙味。”杜景說。

周洛陽起初以為杜景是不想與自己交朋友,所以從來不說話,然而後來通過軍訓,他發現杜景對旁人比對自己更沈默,也更冷漠,於是猜想他天性就是這般,反而與他周洛陽的話還多點,於是也不放在心上了。

周洛陽自己的朋友倒是很多,緣因他陽光開朗,為人又隨和,很快就與班上同學熟稔起來。

但他還是關心著這名室友的,畢竟他們將在一起度過很長一段時間。

軍訓時的某日,周洛陽班上解散以後,他看見自動化三班還在操場上曬太陽,唯獨不見杜景,便有點奇怪。

於是他到食堂打了去暑茶,到杜景連隊的寢室去,問過指導員。

“你是他朋友?”指導員問。

“室友。”周洛陽猜想杜景也許是中暑了,說道,“我來看看他。”

“周洛陽,”指導員說,“住603的,我知道你。”

周洛陽:“?”

周洛陽有那麽一點點奇怪,杜景班上的指導員怎麽會知道自己?因為看過寢室名單?也許安排他倆在一起住時,指導員便註意到了他?

但他沒有多問,指導員告訴他寢室號,周洛陽便敲了下門,裏頭杜景沒說話,周洛陽便推門進去。

那是個雙人間,杜景坐在靠裏的一張鋪上,身體與臉都躲藏在陰影裏,正低頭吃藥。

“沒事吧?”周洛陽問。

杜景明顯地被嚇了一跳,眼神裏帶著不安,周洛陽問:“中暑了?我看你沒去訓練,給你帶了涼茶。”

“謝謝。”杜景馬上恢覆了一向的鎮定,將藥盒揣進衣兜裏。

周洛陽有點疑惑,方才無意中看見杜景藥盒裏裝的是白色的藥片,藥盒有許多格,顯然是按天服用的。

他生病了?

周洛陽環顧四周,坐在另一張床上,岔開話題,笑道:“你這寢室比我們的好,我們十二個人住一間,軍訓還有雙人房住?”

“指導員的鋪位。”杜景答道。

“暑氣太重了嗎?”周洛陽隨意地問道,“不舒服?午飯吃了沒有?”

杜景點了點頭,周洛陽擰開保溫杯,給他倒了點涼茶。

“太苦了。”杜景緊皺起眉頭,周洛陽卻笑了起來。

指導員也進來了,說道:“不出去逛嗎?去吧,帶你朋友走走。”

杜景便拿起迷彩帽,示意周洛陽跟著自己,離開寢室到小賣部後面去閑逛,這個營區後面就是女生營,周洛陽還從沒來過。兩人一前一後,也不說話,及至到了小巷裏,杜景忽然說:“去隔壁班上?”

周洛陽一怔,說:“什麽?”

“好幾個女孩在說你,”杜景問,“把你帶過去,讓她們看看。”

“別鬧!”周洛陽頓時大笑起來,說,“你怎麽知道的?”

“無意中聽見的。”杜景說。

“你還偷聽別人說話?”周洛陽說,“沒想到你也挺八卦。”

杜景答道:“我只認識你,聽見你名字時就註意上了,煙抽完了?再給你買一包吧。”

周洛陽拿出杜景給他買的煙,說:“還沒拆呢,給你。”

杜景擺擺手,周洛陽有點意外:“你不抽煙還買煙做什麽?”

“這煙包裝好看,”杜景望向一側,答道,“看見就隨手買了。”

周洛陽還是第一次聽見這種理由。

周洛陽正在小賣部前的巷子裏抽煙,偶爾有班上同學過來,朝他們吹口哨,周洛陽便笑著打招呼,人來來去去,每個人都奇怪地看一眼杜景,杜景則望向別處,始終不與人朝向。

“餵,有人偷拍你呢。”周洛陽班上的男生趕緊動下他,周洛陽便笑著轉頭。

他頭發亂糟糟的,把煙往一旁藏了下,免得影響形象,孰料杜景側頭一看,卻馬上把頭轉過去,不想讓人拍到自己的正臉。

巷子盡頭只聽見人聲在笑,周洛陽想認真看時,偷拍他的人已經走了,連模樣也沒看見。

“男的女的?”

“沒看清楚,拍周洛陽的吧?”

“拍你們的。”周洛陽已經和班上男生混得很熟了,一本正經地說道。

“拍你的。”

“拍你的!”

眾人開始搶周洛陽的可樂,周洛陽便交了出去,一瓶可樂傳了一圈,回來時剩下個空瓶子。

杜景卻沈默地走了,周洛陽隨手把瓶子扔了,跟在杜景身後。

“你回去吧。”杜景轉頭說,瞇起眼在陽光下打量周洛陽。

周洛陽說:“回去也是閑著,陪陪你?”

杜景說:“我不用陪。”

周洛陽發現了,自己無論聊什麽,杜景都能很快地把天給聊死,也許正因如此,杜景才沒交到朋友。

“還沒加你聯系方式呢。”周洛陽忽然想起一事,掏出手機,心想也許加個微信,在微信上聊天,情況會好一點?畢竟有些人現實裏不愛說話,在通訊軟件上會好很多。

“我手機摔了。”杜景也掏出手機,給周洛陽看,屏幕整個碎了,機體就像被砸過一般,扭曲變形。

周洛陽震驚了,說:“怎麽摔的?能摔成這樣?”

“沒註意從樓上滑了下去,”杜景說,“集合的時候又被踩了一腳。”

周洛陽試了幾下,手機開不了機,說:“軍訓完回去陪你買個新的。”

杜景點了點頭,這時間集合哨響了,周洛陽便朝他揮揮手,快步跑回連隊去。

過後,周洛陽忍不住托班上人,朝自動化的打聽了下,得到的答案與他想的一樣。

杜景相當不合群,從來不與人主動說話,於是大家也不主動與他打招呼。

“因為自卑吧?”幫忙打聽的人朝周洛陽說,“破相破得有點嚴重,總感覺他的眼神有點不對。”

“哪裏不對了,”周洛陽認真道,“我可不覺得有哪裏不對。”

“聽說他是這一屆,高考分數最高的,”幫忙打聽的人說,“數學考了滿分。”

周洛陽:“……”

軍訓結束那天,各系在食堂聚餐喝酒,分了許多桌,周洛陽那桌正興高采烈地說著話,開著玩笑,忽然一下全都靜了,所有人一起看著周洛陽背後。

周洛陽後知後覺,轉頭,只見杜景站著,手裏拿著他的水瓶。

“我室友。”周洛陽朝眾人介紹道,“杜景,一起吃飯?坐這兒?”

周洛陽先前見杜景在自動化班上很不合群,心想也許機械這邊逗比多點,能與他聊上幾句。

“還你水瓶。”杜景把水瓶遞給周洛陽,接著壓低帽檐,轉身走了。

“你要不要換個寢室?”玩得好的朋友這時候朝周洛陽低聲說,“這家夥感覺也太陰沈了,要住四年呢,誰能保證,萬一為了什麽小事兒吵架,可別鬧出什麽……”

周洛陽馬上制止了那些“謝室友不殺之恩”的流言八卦。

而且他從未覺得杜景的眼神陰沈,說不出緣由,仿佛源於某種天生的直覺。那不是仇恨的眼神,而是孤獨。

那是一種很深的孤獨——流露出對整個世界的屈服的孤獨。

高中時,周洛陽因為喜歡研究動物,在動物園裏打過一段時間的暑期工,而杜景的雙眼,總讓他想起被關在籠子裏、供人觀賞的動物。

後來,他才慢慢知道,杜景只是不想無意中傷害了別人。

五年後,周洛陽在黑暗裏輾轉反側,最後停下了動作。

只要在一個城市裏,有心找,一定能找到人。周洛陽如是想,繼而在這寂靜的夜中睡著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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